在慕士塔格峰下吃平锅羊肉 | 王族

十余年前的一个夏天，我在帕米尔高原的一家塔吉克族人家小住，每天没有什么事可做，随便走走，看蓝天白云，听鸟儿好听的叫声。一天，一阵风刮起，一片树叶飞了起来。我远远地看着，觉得它是一只鸟儿。我在心里说，再飞高一点，你就真是一只鸟儿了。像是我们之间有某种感应，它真的又飞了起来，像是正在运载大地，一直要飞到太阳中去。我又在心里说，飞到太阳中去吧，让太阳看看大地的狂妄。我盯着它看，它越飞越高，越飞越小。突然风停了，它飘摇着从空中落下，落到了村后的山谷中。这是一片幸福的树叶，被风的大手抓着，没有努力却完成了一次飞翔。

那户人家的房前，有大草滩和小河，屋后有雪山，雪山上偶尔有鹰飞过。在那样的地方居住，安静而又从容。有谚语说：人再高也在山下，山再高也在云下。在那户人家，我便深切地感受这样的情景。

主人一大早给我端上奶茶，我连喝五碗，感觉像人们常说的喝奶茶就要喝透那样，浑身温热，神清气爽。坐在院子里仰望对面的慕士塔格雪峰，发现雪峰上面的阳光比别处的阳光明亮，自上而下像斧头一般，把山峰劈出了冷峻的脉纹。

一天傍晚，我看见慕士塔格雪峰上空出现一朵洁白的云，我尚未看出名堂，一个小孩却大叫：那是一只羊。那朵云看上去很健壮，像羊梦想的汇聚，行走在辽远的天空中。晚云金黄，恍若一只羊慢慢移动，被天空中的黄金淹没。多好啊！一只羊行走在天空中，它不用再驮负这个世界的梦想与痛苦。

慕士塔格有一事，闻之让人震撼。有一年，一只猎鹰在半空发现一只小狼，它跟踪了一会儿后，以迅猛之势扑下，用尖利的双爪抓住了小狼。猎鹰本来想抓瞎小狼的眼睛，然后再去叼它的喉咙，不料小狼却很凶恶，一口咬住鹰的翅膀。鹰怕自己被狼拖入树丛中无法飞起，便扯着小狼疾跑，意欲将小狼甩掉，但是那小狼咬住猎鹰不松口。猎鹰拖着小狼跑到悬崖边，它想把小狼甩到悬崖下去，但无论它怎样扭甩，小狼都不松口。其实小狼明白，它松口就会被甩下去摔死，所以它咬住鹰翅不放。猎鹰没有了力气，身子开始软了。但猎鹰不服输，它用最后的力气，拖着小狼向着悬崖跳了下去。它们一起掉到崖底，摔得像两朵骇人的血色花朵。

自慕士塔格向东而去，有公格尔峰、公格尔九别峰、乔戈里峰等，因为融水量大，被称为是悬在天上的“白色水库”。帕米尔大大小小的湖泊，数不清的河流，都是雪山上的积雪融化成雪水，流下来汇聚而成的。著名的叶尔羌河，就是从帕米尔流下来，流入了塔克拉玛干沙漠。

一天早上，主人对我说，今天中午请你吃个“平锅羊肉”。他发音不准，起初我以为他说的是“苹果羊肉”，便揣测是把苹果和羊肉放在一起做出的美食。

离中午还早，我便出去闲逛，碰到一户人家往墙上晒面粉，才知道 “诺鲁孜节”到了。塔吉克人很重视这个节日，会在屋中对着透进阳光的地方晒面粉，意即感激天赐幸福。同时，他们还会用面粉在墙上画图案，表示要把幸福永远留住。一人将盆中的面粉晒完画完后，说了一句：回去吃……我从他的语音判断，他要回去吃苹果羊肉。于是便想，看来过这个节日，人们除了吃诺鲁孜饭，还会吃苹果羊肉。

直至回到我住的那户人家，才知道在大半天中，我以为的“苹果羊肉”是错的，主人拿出一个铁盒一样的平锅，我才知道他要用平锅做羊肉，那么名字应该叫平锅羊肉，而不是苹果羊肉。

但他却先不做羊肉，而是先在面中拌上羊油，用布子盖住醒一会儿，然后一边揉一边加入雪菊和玫瑰花，揉好后压出与平锅一致的圆形，再估一估大小，把四周抻抻，饼算是做成了。然后，他挑出净肉切成块状，放上孜然和胡椒粉拌匀，以起到腌制作用。腌过一会儿,又把皮芽子丝放进去，在平锅底部铺上一层羊肉，把面饼铺在羊肉上面，又在饼子上盖了一层羊肉，盖上平锅盖子埋进火堆。那火已经烧出一大堆火红的炭，平锅被埋入进去，就靠这堆炭焖熟。

做完这些，他擦去额头的汗珠，对我说，你骑马玩去吧，等到你的沟子（屁股）被颠得开花了，平锅羊肉就好了。我闲着也是闲着，那就去骑马。他的马看上去不起眼，但一骑上去便觉得不对劲，它的速度很快，一迈开四蹄便狂奔，我只觉得草地像是要被什么向后拽去，一阵恍惚之感。我怕摔下去便放开缰绳，用双手紧抓马鞍，不料马跑得更快，我在马背上东倒西歪，如果不是用双脚蹬着脚镫，恐怕早就掉了下去。

他在我身后扔过来一句话，放开缰绳，把沟子坐稳，配合马的起伏。我依照他的方法，果然自如了一些。那匹马很快又狂奔起来，似乎不把我甩下马背便不罢休。他又在我身后喊叫，骑不住了就紧抓缰绳，马就会停住。我赶紧猛拉缰绳，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，我赶紧从马背上跳下。

骑马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事情，我怏怏回到院中，喝了一碗奶茶，才好受了一些。

在等待平锅羊肉的过程中，我四处闲逛，发现他家屋后有一个盘羊头骨，我想用一百块钱把它买下，不料他却死活不卖，后来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出钱的话他不卖，但是他指了一下我手腕上的电子表，意思是可以用电子表换盘羊头。他在放牧时需要用电子表看时间，于是我们欣然成交。

平锅羊肉从火堆中掏出打开后，一股香味便扑鼻而来。也许是焖熟的原因，肉质看上去格外脆嫩，每一块都很诱人。主人说，吃这个平锅羊肉，先吃肉，然后吃焖饼，最后又吃肉，享受得很。我尝了一块羊肉，外脆内嫩，尤其是焖熟的味道，与任何一种羊肉的做法都不一样。我注意到平锅羊肉中只放了皮芽子，或许封闭起来靠高温焖熟的东西，只有皮芽子能够调味。吃完第一层羊肉，便露出那个焖饼，正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吃，主人用小刀子把焖饼划开，挑一块给我，我一尝便忍不住叫好。羊油在平锅中受到高温，对焖饼起到了煎炸效果，所以吃起来略有脆感。接着细品，便又尝出焖饼因羊油浸入，加之还夹杂着肉味，有一股奇特的香味。

两天后，我抱着盘羊头离去。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便后悔，如果我当时悄悄把一百块钱压在盘子底下该有多好。

本文刊2019年9月17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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